Monday, January 19, 2009

關於《我們》


§書名:我們—移動與勞動的生命記事
§作者:顧玉玲
§出版社:印刻
§出版年:2008



一‧


    《我們》這本書,講的是台灣國際勞工協會(Taiwan International Workers’ Association, TIWA)裡發生的、外地或本地移工的故事們。作者是TIWA的成員,在她筆下,訴說著「他們」淒慘故事的勞工們,看起來似乎跟台北這個華麗都市毫不相關,但其實「他們」就近在「我們」身邊,「我們」大部分人卻充耳不聞、視若無睹。作者顧玉玲,希望藉由這本書,讓讀者重新省思外籍勞工在台灣應有的地位與尊重,還有他們應該享有的權利。希望藉由這本書,讓「他們」變成「我們」。《我們》裡面,哀傷與憤怒是有的:台灣政府和雇主對待移工的態度,有些真的很惡劣很不把他們當人看;但書中作者多用溫馨的筆調緩緩帶過,讓這本書除了怒火與悲傷外還多了滿滿的溫暖。


    密莉安與阿溢,這對菲律賓與台灣的戀情,不是只因一紙婚約的逼迫而是自由戀愛;他們倆正好是兩段外籍勞工和本地移工的故事,最後結合成一條線。喬伊和荻微娜,同是菲律賓來的的女孩,一人開朗活潑一人溫柔堅定,誰也沒想到她們會在台灣認識並決定成為戀人;就算到時候要回家鄉了,她們也盤算著能繼續下去。艾爾加和麗亞,結婚後分別從菲律賓來到台灣這塊土地,卻因為麗亞懷孕而必須躲躲藏藏;孩子的出生,是喜悅,卻也是痛苦和掙扎。


    勞工受害的故事,很多很多,但有時候雇主也是受害人:嚴重傷殘無法自行移動的令狐沖,就因外籍幫傭逃跑而無人看護,幾天裡活在可能隨時會死的恐懼中。雖然他對幫傭提出告訴,卻是因為台灣法律規定如果外勞逃跑雇主要負責,提出告訴是為了自保。書中還有好幾戶人家,和外勞關係處不好的主要原因,是他們沒有把外勞當正常人看;請來看護老人的要幫忙清掃家裡、請來幫傭的得「順便」打掃工廠、本來沒有的生活習慣因為有了外勞就加強。反正「不用白不用」,這是這些雇主的私心想法,卻沒有考慮過她們的休息、放假。他們也是人,跟你與我一樣是「人」。




二‧


    在21世紀初期的今天,人們正享有前所未有的富裕生活;世界上大部份人口的生活水平,比起以前都有相對改善。在豐衣足食之後,人們要的是擴大消費需求,和嶄新的消費形態。這樣的發展,和「市場資本主義」有著密切的關係(高 2003:1)。在1979年之後,英國的柴契爾夫人與美國雷根總統不約而同地主張經濟鬆綁,推動新自由主義政策,來解決1970年代以來的經濟停滯。這項措施到1990年代後開始大舉發展。新自由主義高舉個人主義、私有財產、個人責任與核心家庭價值,認為所有妨礙個人主義的社會團結都必須解放(Harvey 2008[2005])。而同時在「經濟全球化」的推動下,資本家紛紛尋求跨國的出路,在擴張市場版圖的同時,也將西方消費文化帶到世界各個角落。


    從19世紀中葉開始,世界歷經最大的一陣移民潮,大多數移民是鄉下人,到一個個國內或國外的都市,尋求新的生計(Hobsbawm 1997[1962]:286)。在新自由主義經濟的熱潮中,跨國的企業、流動的人更是成長迅速。而台灣,因為產業轉型的需要加上非法移工的盛行,終於在1989年開放引進低技術的外籍勞工。但是台灣政府並沒有完善地保護這些東南亞來的移工們,始終以監控且不信任的態度對待。台灣的外勞目前受「就業服務法」及「勞動基準法」規範,僱主必須先申請許可才能僱用外國人,「…不得妨礙本國人之就業機會、勞動條件、國民經濟發展及社會安定。…就業服務法也要求注意並且通報政府外國人的健康情形、行蹤等等。…外勞在台灣工作以三年為一期,第一期期滿以後經僱主同意可以續約一期,但第二期期滿後則必須回國,不許再續約。工作期間外勞不能自行轉換僱主。」 乍看之下似乎合情合理的規章,在現實生活中卻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兒。


    通常,能夠來台灣都是家中經濟較好的外籍移工,因為除了機票之外,他們還必須先付給仲介一大筆錢。外勞來的第一個月薪水會被扣住以防脫逃,且每個月的薪水也必須交房租食宿及繳交給仲介,稍微遲到或做錯一點事就會被扣薪水,通常扣下來只剩幾千塊;工廠的住宿通常很差,有時候加班也拿不到加班費。如果是家庭幫傭,那就意味著一天幾乎24小時的待命工作,小孩和老人看護、打掃、洗衣燙衣、煮飯洗碗,只有週末有休假卻又不能太明目張膽地出遊,免得雇主覺得傭人「愛玩」、「不知檢點」。在「外籍勞工不能自行換雇主」的規定下,許多遇到不好雇主的勞工無路可選,只能走上逃跑一途,如此一來扣下的薪水全都拿不回來;通常,這樣一、兩年工作下來,賺的錢只能跟當初繳交給仲介的錢和機票錢扯平。就算是合法的要續約,仲介仍可從中再抽一筆介紹費,賺個盡興。雇主扣住薪水的目的是不讓外勞逃跑,因為法律規定,如果無故讓外勞跑走是雇主的責任,須償付罰款。在如此環環相扣的食物鍊中,雇主和勞工似乎都沒有多大的選擇權:想盡辦法扣住勞工或被罰、繼續忍受工作或逃跑。當生殺大權掌握在雇主手中時,勞工只能面臨隨時被遣返的命運,沒有自己的聲音。法條當初訂立,是為了保障台灣勞工的權利,卻沒有考慮到東南亞外籍勞工也應該是同等地位的「人」,而不只是一個「外勞機器」。


    非法外勞叫TNT(菲律賓塔加洛語Tago Ng Tago的簡稱,意思是躲躲藏藏),在台灣不是少數。如果可能,他們也不會希望自己是TNT;但是法律的規定,兩期期滿就不再續約,許多外勞於是買假護照再來台,無非是希望多存點錢給家人。另外還有很多就是逃跑的外勞。逃跑的原因有很多,像是雇傭相處不融洽、工作過於勞累、雇主家庭問題,甚至有雇主性侵的現象發生,可能也有些是外勞自己的問題,但雙方溝通不良應該是主要關鍵。外勞不能自己轉換雇主,而雇主要換勞工也得重新申請等待;在沒有自主權的情況下,外勞選擇成為都市邊緣的TNT。當TNT有好處,當雇傭間關係不好時,他們可以站出來說「我辭職」,不用繼續忍耐雙方都受氣,有自由自主的權利;但是同時,他們也得隨時警戒,以免被抓到而遣返。非法移工比你我想像的都還多,光是本書中的三對主角,就有一半是非法移工。我想,只有當法條修改好,或是我們調整心態正視外勞,非法移工的問題才不再會是問題。




三‧


    我想,這本書很重要的一點,就是她有人類學式的關懷吧。


    作者將書名取做「我們」,她背後的含意讓我很喜歡。在書的封底,知名導演侯孝賢這麼推薦道:「玉玲所做的,是一種翻譯工程,把『我們』翻譯給『他們』知道…」當人類學家開始區分出不同文化、民族時,也是開始了「我們」與「他者」的區分,畫出一個個小圈圈,不在我的小圈圈裡的就可以視若無睹。當這我與他的二元對立成立後,無止盡的衝突和肅殺就此開始。區分「你」與「我」並沒有什麼不好,因為有了區分,才有成長跟學習的可能;但是問題是,當你沈浸在自己的小圈圈的同時,是不是正放棄了跟其他小圈圈的溝通呢?同為人類這種還算有智慧的生物,交換與理解應該是可以形成的,而不是一味地排斥或抗拒理解對方。作者身為TIWA的成員,他們的工作就是幫助在台的勞工們、就是在傾聽他們的聲音,無可厚非;但在這本書中,我看到作者做的,並不只是把他們當作是「工作」的一部份,而是更深入地去了解他們所想、去思考在這些現象的背後,那根根深蒂固的「芒刺」究竟是什麼。


    我第一次對「勞工」的議題感到興趣,是在兩年前的鐵馬影展上看的紀錄片,叫《中國正藍》,內容內容講的是從鄉下來的小女孩到深圳的成衣廠工作,在裡面沒有福利保障,吃住糟糕卻還要從薪資扣、第一個月的薪水被扣留、隨時都可能被攆走。好多好多女孩都像她一樣,被淹沒在一個個偌大的加工出口廠裡,和手中的產品脫節,沒有工作上的保障。鏡頭轉向工廠廠長,他也同時是被壓迫的人,被上頭的中盤商努力壓低成品價格,讓他也拿不出足夠的工資給工人。電影的最後,導演使女孩在聊天中說出,她想偷偷放張便籤在某件她們做的牛仔褲口袋裡,上面寫著問候,並透露著對於穿者的好奇和想像;鏡頭瞬間換成國外的商店,店員從紙箱裡拿出一條條有品牌的牛仔褲,折疊到光鮮亮麗的架子上。雖然這部不算是真的紀錄片(導演以故事性的手法拍攝),但它很讓我震撼。那是我第一次想到,在華麗富裕的21世紀,仍有這麼一批(不算少數)在外頭忍受著沒有保障的薪水、無止盡的工作、沒有自己聲音的一群被剝削的人。這富裕是假象,是已開發國家和少數富人製造出來的快樂結局;這些人這些地方吃的用的東西背後,卻是這麼一群群像螞蟻一樣默默工作的人們。我不知道這樣的困難有什麼方法可以解決,但這全球性的大問題應該也是亟需想出方法來解決的。


    回到台灣與這群移工身上。最近經濟不景氣,近日才看到報章或宣導,說應停止引入外勞免得讓本國勞工失業,我想這應該不是治本的方法,主要還是外籍勞工與本國勞工的薪資相差太大;如果能反過來強調外籍勞工的權利,那相對的本國勞工也會因此得到工作的保障。或許全球性的問題無法即刻解決,但這些近在身邊的問題,我們至少應該盡一份心力來改變。書的後記言道,作者將這本書的版權及得獎獎金(台北市文學獎)全數捐給TIWA。我們或許沒有錢、沒有時間,但可能可以從身邊著手,先關心自家的、鄰居家的移工,試著傾聽與溝通,或許可以解決一些周遭的問題也說不定。




參考資料


高景仲


        2003 《全球不平等與新自由主義世界秩序》,國立成功大學政治經濟研究所,碩士論文


Harvey, David


        2008[2005] 《新自由主義化的空間》,王志弘譯,台北:群學


Hobsbawn, Eric


        1997[1962] 《資本的年代》,張曉華等譯,台北:麥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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